对面那人又一抬肿眼皮,裂了裂嘴算是在笑,道:“所以古人要‘骑鹤下扬州’。扬州是酒色财气食俱全的地方。只是少一干正经人罢了,来的都是想成仙的。”
乾隆大笑道:“这位先生风趣。敢问您贵姓、台甫?”
“免贵姓徐。”那人道,“行六。贱字不敢辱先生您视听。”
“徐六爷。”乾隆拱手道,又把菜谱递给那人,“您想必是这里的老食客了。烦劳,给我们点几个招牌菜,最好是淮扬风味的。”
那徐六爷头也不抬接过菜谱,要了笔,看也不看似的在菜谱上勾了五个圈,把笔一掷,菜谱给小二,自己又夹菜品着。乾隆见此人又风趣又古怪,心里好奇,趁菜还没上,没话找话瞎扯:“看样子徐六爷是老扬州了。风土人情一定是熟透了。”
徐六爷吃了一口海参,嚼了半天才道:“你是京里人吧?”
“正是!您好眼力!”
“也不是好眼力,一是听您官话说得很地道,二来您若是本地人,就会知道我不是本地口音。”
“嚯?”乾隆不信似的睁大的眼睛,“您好敏锐!不知您是发什么财的?”
“干我这行,就是要靠‘敏锐’,好度人脸色。”徐六爷道,又上下打量了乾隆一番,皱了皱眉说,“您先生是发什么财的?说您是官,可腰板直直的又不像;说您是商,可气派大大的又不像;说您是个入科没有选官的士子,可是阅历气度又不一样。”
乾隆哈哈大笑:“您是看不透我的!我也猜猜您,又有闲,又有气派,还让人敬畏,您应该是……”
“不用猜,我是最没出息的。”徐六爷打断了,“就跟扬州府附郭县太爷似的。”
“哦?怎么说?”
徐六爷舔舔嘴唇:“有首十字令活画了我们这两种人。——
红,
圆融,
路路通,
认识古董,
不怕小亏空,
围棋马吊中中,
梨园子弟殷情奉,
衣服整齐言语从容,
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,
坐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。”
他这边念完,那边乾隆笑得几乎岔气,连连抚掌道:“好!好!骂得切!骂得痛!这种颟顸无能的官员就该这样讽骂!”一旁岳紫兰虽未完全听懂,却着急地暗暗拉乾隆的衣袖,乾隆并未在意,止住笑道:“我失仪了。抱歉!”
那徐六爷毫无表情,自斟自饮了一盅酒道:“论理这种官我也要骂。十年寒窗一朝中式,换来这么个庸庸碌碌的职位。所以有民谚骂附郭县令说:‘前生不善,今生知县;前生作恶,知县附郭;恶贯满盈,附郭省城。’县城和府城在一处,迎来送往,个个比你官大;想有自己的政见主张,上头要卡;想做清官,众人皆浊,你一个人清个鬼!所以呢,附郭的县令,只能媚上,只能颟顸。想到这儿,我心里就不骂扬州府的附郭县令了。”
乾隆笑不出来了,问道:“怎么,那扬州首县叫……徐砚书的,也是颟顸无能的人么?”
“说颟顸,怎么不是!说无能,倒要思量思量是真无能还是装无能。”徐六爷道,“不过总的看来,他和我一毬样。读书抵个屁!他这知县要是早知道要附郭,还不如早就去学围棋马吊古董唱戏,不定混得更好!话又说回来,不读书,又当不了官,又不像满人有袭封。”
乾隆干笑了几声:“哦?……这种人不能管地方。一方父母这副样子怎么成为万民表率?调到京里当部曹,学问好的去翰林院,或许好些。”
“哼,一个地方都管不好,还去京里受气?您没听说:‘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’那叫最肥;要倒一倒,那叫最穷。”徐六爷侃侃而言,“京里大官多,个个抬脚比你头高。京里那些穷翰林,年年靠当当过日子,一放了外差,秋风得意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大摇大摆去还债。京里的部曹,更是不堪,这位爷有没有听过这么几句:‘一洗万古’‘大业千秋’‘九转丹成’。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乾隆听他评论官场别有一套,竟是自己闻所未闻。
“‘一洗万古’是詹事府洗马,”徐六爷嚼着焦香的花生米,“升迁得极慢;‘大业千秋’是国子监司业的升迁;‘九转丹成’就是京部曹官了,有人历任员外郎、郎中、御使、掌道、给事中、掌科、鸿胪寺少卿、光禄寺少卿、通政司参议这九职才升为四品。在京里,徐砚书这号没人没势的角色只有老死的份!”
说话间,乾隆点的菜到了,而徐六爷面前杯盘狼藉,扫荡一空。他用餐布抹抹嘴,拍拍肚子道:“我先走了,你们慢慢吃。”等他走出门外,乾隆发现岳紫兰的脸有点发白,关心地问道:“怎么了?”
“我是吓的。”岳紫兰长吁了口气望着乾隆,“刚才那个徐六爷,就是扬州县令徐砚书!”
这回轮到乾隆吃惊了:“你怎么不早告诉我?”
岳紫兰道:“徐太爷老是像戏里一样微服私访,您不认识他,他一眼就看出您不是扬州本地人。他暗暗在冲我摆手,我怎么敢说。”
乾隆沉了脸色:“他哪里是什么私访!只是脱掉沉重的官服松快一下。”突然觉得自己又把皇帝架子摆出来了,忙回头对岳紫兰温存一笑:“理他做什么?横竖碍不着我们吃饭!——快吃吧,等凉了就不好吃了。”岳紫兰抬头瞧了乾隆一眼:“爷!”乾隆立刻觉得一切烦恼都在她那深情一瞥中消失殆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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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阵抽得实在是要人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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